明哲再也不敢怠慢,怕又发生明成回家住老爸要结婚之类的大事而他却不知,他隔三岔五地勤着给家打电话,没事也问问早晚吃了什么,室内室外温度是多少。

    地球很小,有些许风吹草动,便会飞快传递开来。朱丽很快从走得比较紧密的两个外贸圈练友那儿了解到,周经理收回对明成的封杀令,明成终于可以钻出水面呼吸。而那个调解的人,谁都知道是明玉。练友背着明玉窃窃私语,都说毕竟是自家兄妹,再大的事也会奋力摆平。

    朱丽却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这家兄妹,关系还不如路人。想到那次她和明玉一起去单身公寓探望明成,明玉还不肯上去呢,听了她的转述也无动于衷,她不知道为什么明玉拖到现在却又出手了。但无论如何,这是好事。看着前人落魄,朱丽心中总不是滋味。

    既然明玉已经出手拉了明成一把,那么,明成该走出泥沼了吧。朱丽想,也该告个段落了,而她的心,也该走出泥沼了。

    明成到挂靠的朋友那儿借用传真机,朋友没二话,但看见明成就道:“小苏,你妹妹那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好好发掘,你应该改行做他们那产品。”

    明成牙痛似的“哼哼哈哈”,挤牙膏似的道:“咱有志气,不靠家里人吃饭。你怎么知道的?”

    朋友笑道:“你瞒得太严实了,怕我们烦上你妹吗?我们又不同行。你们苏家都是把家里人捂那么严的吗?”

    明成犹豫了下,道:“倒不是,结婚后我们兄妹三个走动不勤。”

    朋友点头笑道:“怪不得这么晚了才出手帮你,不过自家人总是自家人,再怎么走动不勤,遇到事情还是自家人出头。怎么,小苏,你妹没告诉你是她帮你在周经理面前岀的头?”

    她?苏明玉?

    朋友不知就里,奇道:“你还真不知道?那你得备足大礼赶紧去找你妹道谢去,你可别让你妹学雷锋叔叔做了好事不留名。”

    明成忙笑着说“哪会哪会”,心中却依然震惊,明玉?他想到谁都不会想到是明玉。她怎么会帮他?她怎么知道他潦倒的根源是周经理?她与周经理说了什么?她帮他还钱?十万块?

    难道是大哥求了明玉?大哥知道他和周经理的过节。他该感谢大哥,还是感谢明玉?可他知道,大哥肯定会对他说,你要感谢就去谢明玉。但之前,他必须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明玉出手帮他不会是那么简单,可能是大哥在明玉面前割地赔款的结果。回到单身公寓,明成先给大哥发邮件说明此事。知道现在是白天,大哥正睡着,不可能回邮,他也不等,做了些事。

    冬日的夜晚来得快,才四点多点,就开始暮色四罩。明成没开灯,听到楼道里开始有人声来来往往,隔壁的那户小夫妻又在做菜了吧,香味滋滋地往他房间的门缝里钻。这一刻,明成心中异常的孤寂,他想妈妈了,想妈妈操持的飘溢着他最爱吃的饭菜香味的家了,他还想朱丽,看到隔壁亲亲热热的小夫妻他就想朱丽。

    明成呆呆地吸着一支烟,吸得少,自燃的多。大哥回邮之前,他不会再去想明玉帮他的事,他此时只是发呆。一支烟到头,他猛地起身,拿起车钥匙下楼。如果朱丽正常下班,他过去正好可以看她一眼。他的白车穿越车阵,直奔前丈母娘家。他想朱丽想得发疯,尤其是他现在自信恢复,事业有起色时候。

    他坐在车里等在朱丽回家必经之路。可或许是感应吧,朱丽打车回家,下车等发票时候,竟然看了明成的车一眼。正好出租车的大灯照着明成的车,朱丽看到了里面的明成。明成看得出朱丽看到了他,但他看到朱丽惊讶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开,没有招呼,也没有愤怒,就那么当作看到陌路人一样地走开。明成想起以前朱丽曾经就一个朋友离婚后宣称离婚还是朋友之类的话做出过评论,朱丽说,离婚之后就该当前人为陌路,如果还能做个可以打招呼的朋友,那就意味彼此之间还有少许的感情少许的忍让,那就不用离婚。如今朱丽当他是陌路,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连少许的感情和忍让都没有了呢?明成想到那天朱丽去单身公寓探望他的时候跳上一辆宝马7系车,有这样的车子接送,对比他而今的落魄,朱丽心中怎可能还留少许情意。

    他满心失望地启动车子离开。从此,天各一方了吧。

    回到单身公寓,对着一眼可以看得到头的小房子,明成郁郁无言。他能怨谁,都是怨自己无能。

    以前,他心中满腔的假想敌,周经理压迫他,明玉仇视他,都是她们害他踩他至地狱。没想到如今明玉解决了周经理,他的周围歌舞升平,而他的业务却还没大的起色。原来相熟的客户敷衍他,约稿也只周刊一家,没再有发展,吃饭靠大哥寄钱解决,他依然陷于地狱,可他已无人可怨。他除了怨自己,还能怨谁?

    明成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以前,究竟是他的不经心导致的业务平平,还是他本来就只有这些道行?

    怀疑自己令明成消沉。他躺在床上直着眼睛到倦极睡去,第二天起床依然心情灰暗,忘了昨晚居然没有更新博客。窗外难得一个大晴天,一个可以令人忘记寒冷的大晴天,没业务要明成出门,明成也没心情出去狩猎觅食,他在床上躺了一天。

    中午朋友打电话来,说有这么一家公司正需要一名有经验的外销业务员,问明成有没有兴趣,被明成拒绝了。那家老板他认识,刚发家的时候每天低三下四到他们进出口公司巴着大伙儿转,指望大伙儿给点加工生意。他现在怎能低三下四地给那老板打工去?去了,这张脸往哪儿搁?

    他还是继续做他的业务。他只能继续做他的业务。

    邮箱里,有大哥回复的一份邮件,邮件里说,他没与明玉提起周经理的事,也依言没向明玉要求帮忙,估计明玉是从别处听说后出手的。邮件里有说,自家兄妹,血肉连心,明玉表面不提起,背后只要打听一下就会知道详情,可见明玉关心着苏家上下。大哥在邮件还说,他希望明成向明玉道谢。

    明玉主动帮他解决问题?他向明玉道谢?在两个月之前,这简直是伪命题,他想都不会想起,可今天,他却面对了。明玉主动帮他解决问题,已经成为现实。不管明玉帮忙时候是怎么想的,她做了,问题又解决了,问题已经沦为现实。而他向明玉道谢,也得实践吗?

    可他该如何道谢?他最清楚不过,道谢之前,他必须道歉,为过去无数的事道歉。就像廉颇向蔺相如道谢必须采用负荆请罪的方式一样,他也必须先负荆请罪等待明玉宽恕后才能道谢,否则,明玉决不会接受他的道谢。道一声谢岂是那么容易,大哥可知?

    可是,让他如何道歉?让他否定他的过去,甚至与他紧密相连的妈妈的过去,向明玉道歉?妈已经去世,朱丽已经与他离婚,他没有固定职业,他也没有恒产,社会已经否定了他,难道还一定要他自己亲口承认,说出否定自己的话吗?不说,他也已经在怀疑自己。何必再去明玉面前现世。

    明玉还不如不帮他。以他与明玉的关系,明玉主动帮他,别无其他原因,无非是不愿意看到无能的兄弟拖累她的名声,并非大哥猜测的什么血肉深情。明玉如果不帮他,他还可以沉寂在周经理的阴影下心安理得,现在他却不得不怀疑自己。而且以后走出去,谁都会跟他提一句原来你有如此能耐的妹妹,这话后面的意思简单明了,那就是你比你妹差太远。明成看到,通过这次明玉染指他的行业插手帮忙,他第一次被与明玉摆在一起比较,而高下对比一目了然。这简直是耻辱。

    还让他如何去道谢?不!

    如果可以选择,他会明确告诉明玉,没有妈妈存在的苏家已经四分五裂,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干,不需要帮忙。

    可问题是明玉已经帮忙。那就让他做没担当的人吧。妈妈去世他不在场,他不能给朱丽美好生活,他索性堕落到底,这一声“谢”,他吞进肚子里,他最近正节衣缩食缺少油水。他已经背负太多的不负责任,虱多不痒。他宁愿选择自暴自弃。

    明玉选了一天,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叫秘书给柳青的秘书留言,要柳青到公司后复电。知道这会儿柳青这个夜游神还在睡觉。

    柳青果然是九点才来电话,一来电话就话痨。“苏明玉,我就知道你会来电话,你不来电话我也会给你电话,圣诞快乐。我昨晚睡前一想,不好,这几年圣诞节都与你一起度过的,你算算是不是?”

    明玉略一回想,奇道:“咦,以前怎么没想到,今年开始天各一方了。跟你说一件事,我认准石天冬了。”

    柳青那里好一阵沉默,明玉也没吭声,等着柳青自己开口。好久柳青才道:“昨天的事?”

    “更早一些。”

    柳青又是沉默会儿,道:“还算有良心,第一个告诉我。当心老蒙反对,老蒙把你我看成私有,上回来武汉一定要看我跟他提起过的女孩,我不给,他老花眼。”

    “老蒙从太子那里发现端倪,已经自己找上石天冬。他反对过,不过没反对成,石天冬很受他困扰。你那个有希望吗?”

    柳青有点烦躁地道:“别跟我在这事上面要对等。我真正考虑结婚时候才发现大多数女人只能调情,不能说人话。那个废了,太浅薄。石天冬跟你说不说人话?不说人话你难受不难受?”

    明玉笑着摇头:“柳青你太骄,什么调情人话,都是废话。都是同龄人,别拿自己也做不到的诸如责任啊内涵啊要求别人。石天冬很不错,我没觉得委屈自己。”但明玉也不就此多做阐述,立刻换了话题,“柳青,你做工厂管理后,人没以前潇洒。是不是事务性事情太多?”

    柳青也不愿多提石天冬。“对,都是没创造性的工作,想创造性一下改造设备又被老毛纠缠。我已经后悔被老蒙引诱到武汉……”

    “感觉你近期思维有点毛躁,有些绝对吧,没以前看得那么透,做事没原来那么游刃有余。是不是因为占有股份的原因,让你现在不能跳出圈外看问题?”

    “是不是上回你跟我反映说供货速度有问题被我驳回,又听我埋怨半天,你才这么认为?”

    明玉笑道:“你做江北的时候不会没有经验,分厂长都是这种腔调,你即使是一个诸侯王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不,不是因为这个。我说的是你急着改造设备,急着想设立自己的研发中心。别人这么急犹可,你做销售出身的,又才从销售负责位置退下来,你应该能统筹认识你所辖企业的发展思路,明年这个时候才是提出设备改进的最佳时机。你太心急冒头,不给你一棒给谁?老毛是客气的,如果犯我手里你才惨。”

    柳青反而笑嘻嘻地道:“我这不现在身边缺少你这样跟我说人话的人吗?你说得有理,你这么看,老蒙也不会看不到。你看,肯跟我说真话的大多数说不出这种见解,说得出这种见解的大多不肯跟我说真话,综合起来,说人话的真少。老蒙应该跟我直说,不要叫老毛来敷衍我。”

    明玉笑道:“老蒙说人话也得有人来听啊。”

    “好,你转弯抹角骂人,这仇我记下了。我春节前四天就回家,顺便跟老蒙商量事情。你攒点人话等着我。”

    “你真想听?我对你武汉公司一肚子的诽谤,我会搜集证据。顺便,我和石天……”

    “上班时间不谈私事。”都不等明玉把石天冬的名字说全了,柳青悍然插话打断,“我准备把父母迁来武汉,春节后搬迁。你到时一起吃顿送行饭,一个人来。太子真的被你收服了?相熟客户跟我说,近期他跟你出差很有人样。”

    明玉见柳青反感石天冬,好像是持之以恒地反对石天冬,只得作罢,“小蒙本质还是讲道理的,否则我也拿他没办法。还行,他肯给我几分面子,听我几句话,但我也常被他搞得没面子。我现在在培养他拿你做偶像。”

    “去偶石天冬吧,我这种层次哪是太子学得来的。”

    “去,你能,你高不可偶。”

    “警告你,不许重色轻友。”柳青这才笑了,打击了石天冬他才高兴。

    明玉怒道:“我从来就没太重你的色,呸。去了武汉后少了洒脱,现在看来还少了幽默……”

    “所以不可爱了。”柳青连忙自己总结。

    明玉这才笑出来,“算了,你也是万事起头难,在那边憋闷得慌,我不跟你理论。开春叫小蒙过去偶像你那里学习,行吗?具体我会跟老蒙建议。”

    柳青想了会儿,道:“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人话,你的意思是让小蒙过来负责从我这儿起运的中西部地区业务?顺便让他看看偶像是怎么做事的?偶像还是远远地看才好,近了就成狐朋狗党了。我承你的情,我知道你是为调和我跟老蒙这回有点绷紧的关系,但不用,我跟老蒙习惯于有矛盾有调和,调和密了我们彼此会自觉生岀异心,矛盾大了你会掺和,有你在就行了。我们都肯听听你意见。女人就这点占便宜。”

    明玉想安排小蒙去中部,小蒙哪能独挑大梁,肯定得柳青指点才能成事,老蒙当然得知道柳青好歹。这就调和了最近柳青逼着老蒙上新设备的矛盾。不过听柳青这么说,可见他心里是有认识的,也就不提。

    放下电话后,明玉挺遗憾柳青不能接受石天冬。不过再一想,她心中其实也对柳青那次同飞机带回来的女孩耿耿于怀,听柳青说只能说情话不能说人话时候还有点高兴。看来双方半斤八两。男女同事之间,男女普通朋友之间,关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还是自己知道吧,别让石天冬担心,她以后留意着别滑出轨道就行。

    明成单干这么多天后已经明白,对于他这样没有铁杆客户的人而言,身后有个实力公司作为背景是多么的重要。而没有雄厚的实力背景,他只有花更多的时间精力说服客户相信他的能力他的诚信。原以为头顶去掉一座大山之后,他可以很快恢复以前的业务量,只要努力就有回报,可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手头大哥给他的五千块钱,除了房租和吃饭之外,他不得不紧着花,做人做得小头锐面。周刊有稿费寄来,还不到一千,但总算是细水长流的收入。为此明成考虑是不是多花一点精力在博客上博人气博眼球,争取更多约稿,争取每月更稳定更多的收入。他受够回父亲家暂居的落魄滋味,他必须为能独立居住而奋斗。他还是头一次如此为生计斤斤计较,简直是锱铢必较。他计算着每天用奶粉泡牛奶与买鲜奶之间的差价,他对各种品牌香烟的价格了若指掌,他发觉梨和橘子的价格竟然比青瓜和番茄的还低,他学会了煎一只鸡蛋夹两片面包当早餐,他还学会了下面条,面条里面放榨菜和鸡蛋,如果添加辣椒味道更刺激。

    这种事情并不太难,一学就会。但是够了,到此为止。鸿鹄不能遍学燕雀之技。

    可他总是生不逢时,现在已经年底,国内所有行业都在盘点总结,而不是开拓。生意和约稿,都是前景暂时渺茫。想起来真是令人气馁,明成有时一早上赖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愿走到寒冷中去。

    天寒地冻里,明成本年度最后一次坐在妈的墓地。周遭连麻雀的叫声都没有,寂静得像死地。

    生活一层一层地揭下明成身上的皮,他从年初下葬妈妈在这处墓地时的粉白丰腴,变为现在的苍白消瘦,一年之间,青年转为新中年。

    而他的底气在一次一次虽不致死,却也致伤致残的打击中慢慢消磨。他像个温水中的青蛙,脑袋里依然在思索着如何跃出这锅越来越危险的热水,行动却是受到体力的局限和外部环境的局限。他异常清晰地看清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绝望和沮丧越来越占据他阳光灿烂的脑海。他这回无力掩饰,也不再试图掩饰,一来,便扶碑而泣。

    前三十年,他是妈的中心,苏家的中心,朱丽的中心,别人的阳光,他从来不知生活艰难。不,他不必知道,妈会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阳光,他披一身阳光,他反射一身阳光。他无忧无虑,他也无忧、虑的危机感,他已经缺乏危机意识,他无法适应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现实犹如头顶的天,天凉,连好一个秋都不是,天凉,是肃杀的冬。

    路很难走,打开市场不容易,转型也不容易,开门七件事也不容易,什么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还不是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苦。没有妈来肯定他,没有妈来否定他,以致他做什么都是错。他已经头破血流,不敢迈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时机上门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来的,前程是开辟出来的,可是,万一打开一扇门,里面跳出来的是狮子呢?就像那次投资。

    明成流泪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答案。

    也再牵不到妈妈的手了。

    来的时候寒冷彻骨,回去时候彻骨寒冷。什么都没变。

    而另一个从来没在家里做过中心的人,在农贸市场里面对满坑满谷的荤素原料无所适从。石天冬问明玉买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说好,石天冬问要不要加洋葱,她还是说好。石天冬问得多了,明玉不胜其烦,就说你自己决定,我吃什么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没事。

    答应元旦三天给石天冬,明玉想着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样子,以后多关心石天冬多爱护石天冬,没想到第一天早上起来就这么烦,她立刻关心爱护不起来了。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会客区唯一的沙发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她已经看了石天冬很多的碟,可还没看完,可见石天冬可真能走。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游,可这回跟着石天冬的镜头看山水,又有不一样的感受。石天冬这人很好奇,石头水流植被昆虫,他都要探究个究竟。他还喜欢动手参与,到哈尔滨旅游,跟着人家一起做冰灯,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录像显示他一屁股的雪。

    一会儿石天冬收拾完,两人又关了VCD去一处刚修好还没通车的路上玩轮滑,这一回,明玉这个劳苦大众终于能站起来了。中午,两人坐在晒得到太阳的窗户边开一瓶明玉带来的藏酒吃饭说话,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简单又简单的家常菜,可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饭后,又没事干了,习惯于忙碌的明玉无所适从。终于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妈,明玉有可无可。

    石天冬出发路上才给他妈妈打电话的,两人车子到了石天冬经常停车的地方,石妈妈已经抱着孙子迎候在那空旷处。才五十多的人,一头花白头发,异常苍老。

    石天冬一看见他妈就来气,“妈,她是明玉。小东西他妈呢?手断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岁多儿子还让你抱着,你不是犯肩周炎吗,还硬撑?”埋怨归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过来。可那孩子显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妈妈都来不及与准儿媳招呼,连忙来抢孩子,已被明玉接了过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阔天空,立刻不哭。

    石妈妈忙笑着说:“哎呀,怎么能让你抱。你这么好的衣服都让孩子给蹭脏了。我来,我来。”

    明玉没想到圆球一样的孩子有这么重,可看到石妈妈那诚恐诚惶的样子,她又不好意思将孩子交回去,只好硬撑着,笑道:“没关系,小孩子好像还挺喜欢我。妈你前面领路。”又给石天冬一个眼色,往后备厢努努嘴,石天冬摇头,不予执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声“妈”喊得心花怒放。

    石妈妈几乎是侧着身在前面走路,一路赔笑。遇到相熟的就欢喜地介绍这是儿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后面跟着,费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灵敏感应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点办法都没有。

    石天冬妈的新家其实也不新了,是农村常见的三楼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着一条黄狗圈着一群母鸡。明玉看得出,石天冬妈在家没什么地位,话都是丈夫说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儿女,儿子已经娶媳妇,媳妇已经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妈抱着,都挤一幢屋子里住着。石天冬的妈跟天下所有想贤惠一把的后娘一样,含辛茹苦抚养前妻的儿女,养岀来的个个都是白眼狼,还得做一辈子的老用人,带大小白眼狼,却又得罪了自己的亲儿子。

    石天冬的继父,继父的儿子媳妇,还有女婿,四个人凑一桌搓麻将。还是继父看见石天冬就停下手,将位置交给女儿,迎出来往屋里让,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里招呼几声,依旧专心码他们的长城。明玉不客气,一进门就将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气气说声“找你妈去”,不管不顾地走开,却正好挡在石天冬妈与孩子之间。石天冬见此按住他的妈,跟继父道:“叔,你们玩,我接妈出去聊会儿天。”石天冬的话还没完,麻将桌上一女子声音已经响起:“宝宝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诧异地回头道:“咦,宝宝妈呢?快来扶一把。”一边若无其事地笑对石天冬继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面坐坐吧,我们说说话。”身后,小孩子的妈早抢了儿子回去。

    继父客客气气地对石天冬和明玉道:“你们聊,你们聊,玩得开心点。老婆子,去换件衣服啊。”

    石天冬妈“噢”的一声连忙上楼去,继父也冲两人笑笑,跟着上去。麻将桌上四个人中的一个因为得照顾孩子腾不出手,不得不暂停,于是四个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问石天冬问题。明玉不吱声,只微笑听石天冬说话。石天冬大多哈哈哈地打滑了过去,说了等于没说。好一会儿没见上楼去的人下来,石天冬轻轻跟明玉道:“我妈磨蹭,你别介意。”

    明玉暗笑道:“哪儿啦,他们在上面讨论要不要给我红包,该给我多大红包呢。”

    石天冬一想,对,忍不住大笑出来,“怎么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脸上却是很温良谦恭让的样子。

    果然,继父送三个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车地方,车前塞给明玉一个红包。明玉没客气,接了。不过自己绕到后备厢,取了两瓶五粮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来,送给石天冬的继父。又到前面取两只打火机,两只女表,几本挂历,请石天冬的继父转交麻将桌上的四个人。

    这才由石天冬开车,一起到市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说话。几句下来,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妈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后没了主心骨,这才会急急另找。现在的丈夫有点木匠手艺,家境不错,对她也不错。不过小孩子对后娘一般都有抵触情绪,石天冬的妈有丈夫疼着,操劳一点也无所谓,奇怪的一家就这么相处了十几年,局中人安之若素,只有石天冬看不惯妈受欺负,想接妈出来住他妈还不愿意。可见每一个家庭都是不等边形,只要每一边都安之若素,不等边有不等边的理由。看苏家那么畸形的不等边形,也是稳固地发展了几十年呢。

    元旦后,两人去领了结婚证。明玉拎两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布结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处馆子开了几桌,也没什么仪式,就是吃喝。明玉当然是没通知苏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没请继父家人吃饭的愿望。

    两人住在明玉的住处。石天冬从网上领来两只流浪小土猫,他说他从来爱猫,以前一个人住的时候怕连累猫挨饿,不敢养,现在他有家,他可以养猫了。明玉对养狗养猫敬而远之,但既然她爱石天冬,石天冬喜欢猫,她也就跟着喜欢。明玉不是个柔软的人,不会抱着猫猫狗狗玩玩闹闹,可小猫腻人,它们喜欢腻明玉,它们虽然还不大会跳跃,却已经会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裤子哭着喊着要求抱,在怀里待着又不老实,转眼就跳下去,跳出一声惨叫。明玉不忍心,拎起电脑撤出书房,席地趴客厅矮几上做事,任两只小猫拿她当木马当软垫,她只在两只小猫打得不可开交时候将它们拎开。她很快开始与石天冬抢着伺候小猫。

    她本以为会因为自己性格强硬冷漠而慢待石天冬,最先一直有意地让自己对石天冬亲密,还觉得挺累。可后来在石天冬左一个拥抱右一个拥抱的软化下,她的腰肢也学着朱丽似的变得越来越柔软,她不仅是为了两只小猫才搬到客厅做事,因为书房不大,不方便两人挤着一起做事,到客厅里,她可以随时看到石天冬。工作累了,看看在料理台前做试验的丈夫,她会微笑。

    因为新婚,因为新年,两人逛超市采购时候买了许多绒面小灯笼,回家来到处悬挂。转眼不见,小灯笼就成了猫猫们的皮球。小蒙有饭吃没饭吃的常来做灯泡,可经常闹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门,一转身忘记了,第二天又来。老蒙过来参观一次,看见两只猫就一针见血地说不如自己早点生一个。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妈打着感谢明玉照顾她儿子的旗号也来,看见两只猫说着与老蒙同样的话。都是石天冬做菜招待他们一顿,吃得他们满意而归。老蒙还私下与明玉说,要不是不好意思一再登门,他可真想多吃几回石天冬的手艺。明玉听了特得意。

    婚后的日子乱糟糟闹哄哄,烟火气十足。明玉很享受这种焕然一新的生活,人变得丰润了。石天冬偶尔去西点工坊带回来的香气也令明玉很享受。石天冬还想乱上加乱,准备春节之后引一窝热带鱼进家门,算是发挥他过去养鱼的专长。

    这种全新的,与过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让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心平气和。即使石天冬安排春节旅游计划时候问明玉要不要向她父亲拜年了之后才走,明玉也并无太多情绪,只平静说一句“不用”。但让石天冬出面给父亲送去一些年货,她自己没有上门。

    明哲因为公司培训时间拖延,春节如愿得以在美国过。天越来越冷,年越来越近。终于,明哲吴非宝宝还有吴非的爸妈一家五口迎来了除夕。虽然是美国少数民族的小节日,但对明哲一家五口而言,关上门与在中国没什么不同。早早的,他们就忙碌着采购开了,虽然不过是吃喝两字。

    提前一天,宝宝已经穿上外婆亲手缝制的大红绸袄,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吴非在宝宝额头用大红口红点了一个红点。夫妻俩看着爱不过来,横拍竖拍倒着拍,直拍得数码相机快自爆。吴非爸妈笑眯眯坐一边搓汤圆准备守夜点心,吴妈妈将糯米粉搓圆按扁,一摊手,吴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馅料球放糯米粉饼里,两人分工合作和谐得跟流水线上似的。

    赶着中国吃年夜饭的时候,一早,明哲打电话回家,向父亲拜年。吴非两只耳朵早进入一级战备状态,谁知道大过年的,老头子又会提出什么额外要求来。

    苏大强正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饭,正好冷空气来,室内温度只有七度。苏大强又心疼电费,不舍得用电热器,微波炉热好的饭没等吃完就凉了。有电话进来,简直是冬日里透入一丝温暖的阳光,苏大强抱着电话絮叨个不停。

    “学校给每个老师发来一箱芦柑一箱苹果,还有一大瓶西瓜子,两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装金龙鱼油,一袋香肠。他们开车子过来给退休老师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妈在,医院的新年福利也不会少。

    “还有三个老师上门拜访,问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没有需要照顾的地方。他们知道我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后,问我要没发表的稿件看。他们看了一下午,都说写得好。晚饭还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亲都不知道给客人吃什么清汤,人家有没有吃饱都难说。“一个老师说,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来出书了。明哲,听说可以自己出钱买书号出版,出版的书自己卖,我已经请一个老师帮我打听了,你说好不好?出书与在报纸上登载又不一样,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好事。这样一来,我写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吗?”

    明哲心惊肉跳地问:“爸,自己买书号出书整个流程下来需要多少钱?你千万全部搞清楚,别让人给骗了买个假书号回来,回头文化管理官员还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儿卖你的书?又不能去菜市场摆摊。你还是继续向报纸投稿吧。”吴非听见立马竖起了耳朵,果然老头子又要变着花样掏儿子的钱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几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师,他们不会骗我。我也算是……他们说我老有所为。做人到我这年龄,别的还有什么可求的?能岀一本书,全跟着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苏大强想起前几天与老师们的讨论就高兴,最近几天心中想的都是新书的名字,新书的装帧。

    明哲心想,过年过节的他就不反驳父亲了。“爸,别说难听话。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吗?”

    “有,明玉自己没来,她大概忙,她叫一个以前给我送粥来的小伙子给我送来一大箱子海鲜和一箱子稀奇水果,还给了我两千,给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没看见过,想都想不到,我上网都还没找全果名。”

    明哲听着诧异,欣慰地笑了,觉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捂住话筒就把这话传达给吴非,吴非也是吃惊,还以为明玉彻底脱离苏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联系不到明成。他有没有回家看看你?”

    “我没见明成,还有街道领导也来关心我,送来两只小小的红灯笼,被我挂在客厅了。”明成不来,苏大强倒是正好称愿。“还有你们舅舅带着众邦也来过,众邦妈做钟点工,越是年底越忙,听说每天做到很晚才回家。你们舅舅说,众邦妈想快点还掉借人家的众邦读高中的借读费,做得手上冻疮开裂,惨不忍睹。你们舅舅这下半年一直没在做事,跟我说家里紧张得没法过年,明目张胆地问我讨红包,还说以前他大姐在的时候每年给众邦五千,要我也起码给这个数。我说我没钱,钱都让明成吃光了。他又问我你有没有汇钱来,我说你春节后回来自己带钱过来。他从我身上捞不到钱,把我挂在阳台的鳗鲞和风鸡香肠都摘去了,一点脸皮都不要,跟鬼子进村一样。欺负我老头子没力气跟他抢。还好明玉送来的名贵货我都放冰箱里。”

    “爸,以后你还是再多长个心眼,别放他进门。”明哲听着挺无奈,更无奈的是从爸嘴里挖不出明成的消息,只有他邮箱里收到明成的贺年卡,“爸,大年夜蔡保姆给你做些什么好吃的?晚上吃什么?明玉送来的年货用上了吗?”

    “晚上吃什么?啊……醉鸡腿,油煎咸带鱼,红烧墨鱼,红烧牛肉,香肠。明玉送来的年货大多洗干净了冰箱里冻着,以后慢慢吃。冰箱大着呢,够用。”因为明玉送来的年货稀奇值钱,味道又好,让苏大强在蔡根花面前挣足面子,此后他一直挂在嘴边,跟明哲说话也是一再提起。

    明哲心说怎么都是荤的,估计爸就捡着好的说了,不过够放一桌了。心里不由得想起他在爸那儿吃饭时候,炒青菜都只有几条。看来蔡根花持家还是不错的。想到明玉客气,还给蔡根花送上一千块红包,他忙让爸叫蔡根花听电话,他想感谢蔡根花几句,顺便拜个年。

    没想到这仿佛点中了苏大强的死穴,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蔡根花不在。原来蔡根花寡妇人家带着一个儿子生活,相依为命多年,平时倒也罢了,过年就不一样了,想得天天掉眼泪。又贪着明玉跟她提起的全勤奖,不舍得回去休息。考虑来考虑去,对着苏大强软磨硬磨,后来也不等苏大强答应,就煎带鱼卤牛肉腌酱肉醉鸡肉地准备上了,打算让儿子进城来过年。反正现成的床。苏大强虽然享受蔡根花儿子的仰慕,但关键是,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弄不好还跟来一个准媳妇,十来天下来,得吃掉他多少钱啊。包括明玉送来的那些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年货,而要命的是,锅铲掌握在小伙子妈的手里,天天都得是大鱼大肉。苏大强一琢磨二琢磨的,感觉此事万万不行。便暗中与蔡根花协商,让她回家团圆,他帮蔡根花瞒着儿女,又送蔡根花一箱最便宜的芦柑,赶紧着把她打发走了。苏大强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明成明玉肯定不会来,明哲远在美国,他没想到明哲竟然会点名要蔡根花听电话。他毕竟是个胆小怕事的,一问之下,不敢撒谎,全说了。

    明哲这才明白爸的桌上菜为什么那么多,而且都是荤菜,原来是蔡根花准备过年用的。明哲急了,连声问道:“爸,那你一个人吃年夜饭?都是冷菜?饭是热的吗?冰箱里有饺子汤圆吗?”

    苏大强面对着窗户外此起彼伏的火树银花,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两行老泪挂了下来,正伤心。“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饭是冷饭拿微波炉热了的,菜都是凉的,我只有一个人。”说着,呜呜呜哭出声来。

    明哲这时候又是打飞的回去的心都有了,可是,他鞭长莫及。明成指望不上,这种小事则是不便麻烦明玉,明玉已经仁至义尽。

    “都不在,你们都不在,你们都丢下我……”苏大强哭得越发伤心。

    明哲喃喃道:“要么,要么我……”话还没说岀,吴非旁边早插嘴提出不许明哲又想到明玉,苏大强也不敢要明玉来,但还是哭,明哲被老爹哭得肝肠寸断,眼圈也红了。吴非冷眼旁观,差不多听出缘由,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些古今中外著名吝啬鬼的下场。老头子但凡稍有些良心,儿女怎么会都不管他?儿女都不是没良心的人,这等老爹,明玉还是礼数尽到,年货红包一点不少。再说了,老头子如果稍微大方一点,让蔡根花儿子过来,几天时间,人家能吃穷了他?说可怜是真可怜,可也真是自作孽。而果然明哲又激动得坐立不安了,这老爷子啊,还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乱子都闹得出来,都无法预料他往后还会做出什么。听着明哲絮絮叨叨地开解他父亲,一脸真诚的内疚,满额头的热汗,吴非心中下了决心:再苦再累,她也得保住自己的工作,发展自己的职业。不能太信了明哲。不是明哲不可靠,而是那公公花样太多。

    放下电话后,腮角挂泪的文学老年苏大强老夫聊发少年狂,厨房里翻出一瓶做料酒的黄酒喝了,醉眼蒙眬间,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孤独凄清。他不由得反思,究竟是儿女可靠,还是一个保姆可靠。

    老蒙为了春节能看到儿子,老奸巨猾地叫明玉和石天冬一起到他别墅吃年夜饭。果然,小蒙见热闹就跟了来,虽然他进门就声明他才不甩老爹。但蒙太太不甘心了,杀上门来抢儿子回家,被石天冬从厨房出来好言好语按下一起吃饭。明玉对这个母老虎的一贯对头反而帮上忙,依旧在厨房帮厨。吃饭时候,老蒙两夫妻盘踞巨大餐桌两头鸡犬不相闻,虽然都是板着脸,但一点不妨碍他们下手大吃。酒足饭饱,老蒙两夫妻各据客厅两头看春晚,明玉跟着石天冬和小蒙坐中间玩电脑游戏。蒙家一雌一雄两只老虎居然相安无事,挺让人吃惊。

    快十二点时候,石天冬做了馄饨饺子汤圆,竟然是母老虎帮手。他下厨房煮的时候叫小蒙进去搬,小蒙反抗着跳进去了,母老虎也心疼地跟进去帮儿子,很有贤妻良母样。蒙家三口终于久别重逢,大年夜坐一起吃饺子汤圆馄饨,可互不搭理。还是小蒙与明玉石天冬三个人谈笑风生,讲他们年轻人的事,老蒙与母老虎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偷看偷听。可好歹是坐一起了。

    明玉原以为,今年可过一个安定祥和没有硝烟的除夕,然后初一跟石天冬一起,拖上大尾巴小蒙去东北大兴安岭打雪仗,家中两只猫通过小蒙交给同是猫科的蒙家母老虎暂时照料。没想到,电视里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包里的手机也响了。她的手机一向设的最大铃声,买手机时候,也是先考察了手机铃声大不大才下手,怕的是耽误业务联系。所以,即使电视里不知所云的新年鼓噪也无法掩盖铃声的尖叫。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一串乱七八糟数字,明玉就怀疑是国外来的电话。果然,那边一声“明玉”,听出是大哥的声音,明玉不情不愿地就一个“新年快乐”送了出去,随即将手机贴石天冬耳朵上。但还没等明玉有点温暖地把“妈去世后,大哥好歹现在有点大哥样子了,大年除夕还想到关照一下妹妹”的话想全,石天冬已经脸上变色,传达给明玉。那边明哲急急忙忙说,他们爸刚才给他电话,痛苦地叫了声明哲就没声音了,然后电话里传来推金山倒玉柱的“咣当”声,可明成又联系不上,无奈,只有打电话给明玉。

    明玉听完,无奈地拿回搁石天冬耳边的电话,冲话筒说一声“知道了,我过去看看”,也不管明哲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便挂了。起身与老蒙他们说明一下,拉上石天冬赶去苏大强家,小蒙想跟上,被母老虎拉住,他们蒙家一家倒是还坚守岗位在老蒙别墅里面。一路喜庆的烟花没心没肺地透过车玻璃照进来,照得车里明玉的那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蓝。

    见此,石天冬只有劝慰,“算啦,你又不能选择父母,幸好他们不是杀人放火的,别生气啦。能怎么办啊。”

    明玉“唉”了一声,无话可说,不由想起自己在看到母亲遗体时的那几滴鳄鱼眼泪。有些事,自她生下便给刻上烙印,这辈子再要强,那也强不过老天了。今儿的事,她能不管吗?明哲在国外,明成看来越发不能托付,这个父亲,她无法推脱,她只能背上。

    还是请了110才打开防盗门。进去,石天冬就把明玉推出来应付警察做记录,因为里面一屋子的大便臭味。

    苏大强跟明哲通话后,饭菜凉了,他懒得热,想将就着吃,一口气吃了冷饭冷菜又喝了冷黄酒,老年人的肠胃如何抵受得住,一拉之下眼冒金星。想到住明成家时候吃生蚝曾吃得拉肚子送医,越想越害怕,就给明成打电话呼救,但明成的手机关机。苏大强也不心疼钱了,立马找明哲,听到明哲的声音,他立刻昏了过去,感觉有靠了。一点没想想,明哲是在美国,也一点没想找找他的蔡根花和根花侄儿。

    结果,最终的负担都落到他想都不敢想的明玉头上,冤家路窄。

    明玉开车跟着救护车走,心说幸好有石天冬,幸好有他代她快速清理父亲的污秽,幸好有他代她跟着救护车一起走贴身伺候,幸好有石天冬挡在她和苏家的中间,让她不至于恨恨不绝。幸好有石天冬,老天开眼,终于搞了一下平衡。

    老头子并无大病,就像上回跟着明成夫妇吃生蚝吃进医院一样,不救很危险,救了,却只要挂两瓶水就没事。挂水的时候,石天冬让明玉回家休息,明玉没去。前面横着苏大强,他们两个依偎着坐在旁边,随时等水快完了叫护士。大年三十的,打针挂水的人却很不少,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明玉想到以前小时候妈争先进,也常在节假日时候守值,不过她想到,妈初一早上回来好像都没怎么休息,一手张罗过年的吃喝,只有明哲当年是帮得上忙的,她则是只会洗刷,明成从不动手。以前还以为妈作为护士节假日守值不过是在医院睡一觉,谁大年夜地去看医生啊,熬也熬上几天才去,现在才知,还有急诊。这不,父亲挂水的这么几个小时里,好几起急诊,有被烟花炸得头破血流的,有喝酒休克的,有交通事故的,什么样的急诊都有。

    明玉想到她现在还年轻,可偶尔一夜没睡,第二天做事难免挂上火气。妈以前夜班回来,家中常是被她赶得鸡飞狗跳,她和爸那时最好隐形。妈以前也累,可因为脾气急躁,并不为人所理解。不过明玉心想,她问心无愧,她那时尽力了,她在家中做的事不少,明哲也比不上。她不会因为以前不理解妈妈的疲累而内疚。最近跟石天冬在一起,被石天冬宝贝着,她想开了。过去的都不是她的错,完全是她生错娘胎,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她以前还挺不自信的,总觉得自己不正常,或许是冷血动物,可现在看来,连家中两只猫猫都腻她呢,她好得很。她现在有自信正视过去,一分为二地正视她不喜欢的每个人,她知道自己在痊愈。

    她趁没人注意到他们,亲了一下石天冬有点严肃的黑脸,看到石天冬眉开眼笑地回头,她也眉开眼笑。她真爱石天冬,上天把石天冬奖励给她。

    很快,苏大强的脸色明显恢复正常,但他没醒,就这么呼吸均匀地睡着了。等挂完水,石天冬背着老头子上车回去。

    上车,回哪儿?石天冬不忍心将沉睡的老头子扔回空荡荡冷清清的他家,但明玉也不愿将老头子领回她和石天冬现在住的家,两人还宁愿老头子住院,他们探望,可惜医生不让。一合计,三人去了明玉公司给的海边别墅,反正明玉从没拿那儿当家。而大兴安岭滑雪算是泡汤了。不过正好,他们收拾出来的行李箱可以拿去海边别墅用。

    去别墅的路上,新年的第一缕晨光透过车玻璃将车内的两人照亮,将也不知依然沉睡还是装睡的苏大强照亮。又有电话进来,明玉一看又是明哲的,懒懒地将手机交给石天冬接。明哲已经打了无数电话询问安好,而明玉不愿说这个“爸”字,只有让石天冬说。但这回石天冬说了几句就将电话交给明玉,说是宝宝要问候姑姑。

    明玉这才接起。手机里,宝宝奶声奶气地说,“阿姑姑新年好,宝宝爱你。”这显然是宝宝的父母教的,明玉只会瓮声瓮气地回答,“好,好,谢谢你们。”她已没以前见宝宝装鬼脸的劲头。

    人算不如天算,明玉怎么都不会想到,时间走了一圈,她挣扎着离家那么多年,最后竟是她陪着老爹守岁,是她陪着老爹过年,苏家的担子最后竟着落在她头上。苏家母亲最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守着美国的小家,一个儿子下落不明,最后还是她这个处理货管着苏家。命啊……

    她原以为自己会火气十足,起码找到明哲明成骂一顿,可她其实想都没想过发火,她虽然有些郁闷,可还是平静接受这个事实了。她自己也没想到会那么坦然接受这一事实,而绝无一句嘲讽打击,除了事情大多由石天冬做去了之外,当然,还因为她一直有石天冬的陪伴。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她有好多人爱她,石天冬,小蒙,老蒙,还有柳青。她现在的心态……可能与新年一样,也是全新的了吧。

    与苏家其他人的关系,也别避之唯恐不及了,既然都是姓苏,怎么能避得开去。亲情是捡不回来了,大家淡淡如水地交往吧,她不寄予厚望,也不恨之入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和石天冬幸福就行了。

    可她忍不住看看化妆镜里的自己,又看看后面父亲的脸,越看越无相像之处,她连自己是不是苏大强的女儿都还没搞清楚呢。她看来只有糊涂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