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连续落到皮肉之上,发出“啪”“啪”的拍击响声。
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
杨敬轩从后背落下第一鞭起,便觉到有些不对劲。
衙门里的老衙役们,都有一手熟练使用水火棍打人板子的绝活。收了好处,他高高举棒重重落下,声音也是啪啪作响,实际一顿下来,不过是浅层皮肉之伤。有心要置人死地,那就是闷棍了,伤人肺腑不在话下。他知道刘大同就精通此道。
现在落在自己后背的这一下下皮鞭,就颇有同工异曲之感。听起来啪啪声十分响亮,但打在他后背时,力道却完全没那声音所表现出来的大。他很快就辨了出来,这啪啪实际主要还是鞭子凌空抽动时因甩鞭人手腕动作带出的鞭花而发出的声音。
“二十九,三十……”
一侧的另个数鞭人一五一十地数着。
杨敬轩觉到后背被鞭挞的疼痛,但这种疼痛完全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比他先前预想的更是轻了许多。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在甩鞭的王屠夫,见他满额大汗,神情紧张,心里忽然有些疑惑,再看向林娇。见她正望着自己,神情凝重,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纯粹的担忧,倒没看出什么不对。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回过了头去。
王屠夫现在看起来是施刑人,实际上他却比现在遭他鞭挞的杨敬轩还要纠结痛苦万分。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一大早,他被人请去邻村杀一头猪办喜事。杀完了猪,他提了些主人送的猪下水回家时,得知了一个悲惨的消息,他已经被决定了,他明天要去祠堂鞭挞犯了族规的前族长杨敬轩,大约是怕他翻悔不干,连明天要的刑具——那条鞭子也已送到了他的家里。
他自然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否则也不会轮到他的头上,被婆娘好生埋怨了一通。他也无奈,只能自认倒霉。
然后事情还没完,到了下午的时候,他那个本来在地里干活的老婆风风火火扛了锄头回家,拉了他进屋就闩了门。
“大白天的拉我进屋,闹什么闹?天还没黑!再说天就是黑了老子现在也没心情!”
“死鬼,谁要跟你那个!我跟你说,咱们就要倒霉了!”
“呸,臭婆娘乌鸦嘴!”
“我跟你说,我刚在田头里,遇到了春娇。前些时候关外在打仗,你知道杨敬轩他是什么人了?”
他婆娘凑到了他耳边嘀嘀咕咕了一会儿。王屠夫脸色顿时大变,呆呆道:“蒙人的吧……真这样,咋还回来跟咱们一样窝在这村里……”
“哎呀就算是蒙人,他也不是咱们可以得罪的起的。再说万一是真的呢?你有几颗脑袋?”
王屠夫恨恨骂道:“娘的,怪不得一个个都不肯接,最后推到了老子头上!莫非他们都事先晓得了?净欺负咱们老实人!他们贼精贼精,我也不是傻瓜,这就去找三叔公把鞭子退了,要打他自个儿打去!”
婆娘忙又拉住了他,说:“不行啊,春娇说了,打是要打,不打她男人自己还不肯歇。就是叫你不能下力气,稍微弄点皮肉伤点到就行。然后还说……”又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完了摸出一包子钱,“诺,还给了这些。说不许叫咱们说出去,更不能叫他晓得。”
王屠夫费了半天的劲。终于明白了明天自己该干什么。必须要打,但决不能打重了。并且最重要的……
“四十九,五十……”
耳边听到数数声,眼睛看到杨敬轩再次回头望自己。王屠夫看了眼他后背,布满道道红色鞭痕,密集成片,有些地方已经渗出了血珠子……
他再次高举鞭子,忽然唉哟一声,鞭子脱手落地,人已经抱住了肚子蹲下去叫唤起来:“肚子疼……”
这一下突变,倒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嗡嗡声中,三叔公起身道:“怎么搞的?好端端的肚子疼?”
“疼,疼死了……”
王屠夫干脆抱住了肚子在地上打滚。
“你个死鬼!好好杀你的猪就行,好端端的干吗要被人逼着去得罪人啊!这不是现世报么……这谁还要打啊,谁要打上来接着,这活不是人干的,咱不干了!”
他婆娘立刻呼天抢地蹿了出来,蹲在还打滚的王屠夫身边干嚎不停。
大场里的村民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只谁都不肯出来接这个鞭,加上屠夫老婆的干嚎声,场面乱得像锅粥。
三叔公本就是负气才开了这祠堂的,现在见乱了套,又见杨敬轩后背已是见血了,越想越气,站起来操起拐杖往他后背再重重敲了一下。这一拐可比刚才王屠夫的鞭子重得多,又大约是打到了皮肉破损之处,听杨敬轩嘶一声,哼了声道:“打的就是你!你三叔公替你爷爷教训你!”这一拐打完了,再看一眼站边上的那个春娇,见她正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自己,哼一声,眼睛再睃到她鼓了起来的肚子,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摇头认输了。
三叔公正要压下嘈声宣布解散,忽然瞧见大场外的尽头处起了阵骚动,远远竟冲来了几匹战马,马上坐着的,是几个着了盔甲佩着军刀的武官,声势极是夺人。
似这种乡下地方,连马都少见,何况还是这样跨了雄健战马的武官?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见马朝祠堂来,哗啦啦地便迅速让出了条道。那当先的武官驭马到了祠堂前,似是在找人,眼睛忽然看到还跪在祠堂祖宗牌位前的杨敬轩,立刻认出了他背影,惊叫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往祠堂里冲了进去,一下到了杨敬轩面前,睁大了眼道:“大人,你这是怎么了!”眼睛掠过他后背的鞭伤,勃然大怒,锵一声从腰间拔了刀,向着祠堂外众人怒道:“这是我大夏朝节度使大将军,刚领镇国军镇压叛军凯旋。哪个吃了豹子胆的竟敢这样对他!”
他这一声吼,便如雷从天降,霹得祠堂前的众人呆若木鸡。刚还在做戏的屠夫两夫妻也不动了,对望一眼,再看一眼神色不动的林娇,心中又惊又怕。
原本还半信半疑,不过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照了她话行事的,没想到是真的,竟会是真的……
杨敬轩见是李观涛在阳谷关时的副将丁游等人来了,略有些惊讶,很快便若无其事从地上起身,道:“不过是我乡族内的私事。无碍。倒是你们,怎会到了这里?李大人也回了?”
丁游见他这样几句撇开,只好恭敬道:“回大人的话。麟袁州初定之时,李大人便派捷报入京。李大人昨日刚回,今早恰便接了快报,道有皇上所派钦差正往此而来,今日可到。李大人无暇分-身,命我前来告知大人,即刻一道过去迎接。”
杨敬轩略一沉吟,从林娇手上接过刚脱下的衣衫穿回,看着早瞠目结舌的三叔公,歉然道:“三叔公,你看……”
三叔公这才反应过来,擦了把额头的汗,道:“你自管去,自管去……”
杨敬轩道了声谢,转头对着林娇低声道:“阿娇,钦差既来,我……”
林娇微微笑道:“钦差来了,你自然要去迎接的。自管去便是。只是先回家,上了药你再去。”
杨敬轩点头,便与林娇领了丁游等离去。两边村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一行人身影快消失在了大场外的那条村道上,这才似炸开了锅地议论不停,表情无不又惊又羡。
三叔公长长松了口气,想着方才看到的被杨敬轩扶着慢慢而去的林娇背影,心想:“她这回要是能替大河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我老人家暂且容忍她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娇先前早预备好了伤药,到家请丁游等人稍后片刻,入屋打了水替他略清理下后背血痕,一边小心擦药,一边埋怨道:“吃这样一顿鞭炒肉,你心里就可劲地舒坦了,是不是?叫我说你什么好……还有那个糟老头子,你后背皮都破了,他居然还操拐杖敲你。下回他要是敢进咱家的门,我非拿扫帚赶他不可……”
她埋怨着,手上动作却轻柔异常,敷好了药,又缠了绷带,正打着结,忽然见他回头,恳求道:“阿娇,你别这么对三叔公好不好?他对我很好的。小时候还常带我买糖吃。”
林娇见他眼睛亮晶晶望着自己,心一下又软了,叹道:“算了算了。你自己都乐意,我能说什么。行了,下回他要是来,我恭恭敬敬给他让座端茶递水,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杨敬轩笑了起来,站直伸出俩胳膊,让她给自己穿新取出的另件干净外衣,忽然想了起来,说:“阿娇,你昨天忽然说想吃野味,催我上山打猎。你自个儿在家的时候,是不是找了王屠夫妻俩说过什么了?”
林娇一吓,忙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眼,坚决否认:“胡说!我这些天吃饱了就困,昨天都在睡觉,哪里有东跑西跑。”见他还半信半疑,忙将他往外推,嘴里道:“他们还等着呢……”
杨敬轩被她推着出去了,只好不再追问。林娇送他与丁游几个到了门口,却看见王屠夫妇正站在外面翘首等待,后面围了三三两两的村民。一看到人出来,那俩人便噗通跪地。
王屠哭丧着脸,对着杨敬轩道:“杨大兄弟,杨大人,你可千万别记怪。你是官,我是民,我就有天大的胆我也不敢打你啊,我都是被他们逼的……”
他老婆则一把拉住林娇袖子,哀求道:“大妹子啊,是你说的叫我家死鬼打,只别打重了,还叫他打到五十就装肚子疼,我俩可都是照你说的办,这钱我也不敢要了,大妹子你拿回去,只求别寻我家那死鬼的晦气……”说着把一包钱往林娇怀里塞。
这民打官,罪名实在不小。王屠夫妻两个一开始还有些侥幸,现在真见到这架势了,越想越后怕,杨敬轩和林娇前脚刚走,他两个后脚就跟了过来求饶。
林娇阻拦不及,这王屠老婆嘴巴已经啪啪地全说光了。早入了边上杨敬轩的耳。见他侧头看了自己一眼,表情居然带了点责备的意思。
露馅就露馅。她就是干了,他还能拿她怎么样?
林娇翘了下嘴,不看他了。
杨敬轩无奈,只好先安抚那俩夫妻,等人终于感激涕零放心地走了,这才到了林娇跟前,拉她到一边,皱眉,压低声道:“我刚才就觉得你有问题……”
“那你晚上回来教训我啊,我在榻上等你,敬轩叔……”
林娇仰脸看他,用他才能听得清的声音这样道。
杨敬轩立刻举了白旗。心湖仿佛被一根鹅毛轻轻扫啊扫的,那种痒的感觉从他骨头缝里咝咝地往外钻……
“我先去了,我会尽早回。你别再出去乱跑……”
他掩饰地咳了下,掉头而去。
林娇靠在门壁上,笑盈盈看着他和丁游等人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了,这才捶了下腰,冲那些还远远围观着的村人一笑,转身进了院子关门。